這裏是一六年七月至一八年六月寫的散文。散文順先寫前置的順序,與別的章節有異。


凌霄飛舞

【對宗教敏感者慎入】

才剛起牀,泡一杯茶。要記着不要刷牙。打開上方的櫥櫃,拿出那個鐵罐子,用三隻手指拿出一小撮茶葉,撒在闊而不高的杯子裏。把橫在桌上的筷子左右對齊,以標準的方式拿起,夾着碟上的鹹水角,放到對坐的人的碟上。那人要不是說謝謝,就是說還是你要吧。在公園裏撿起一塊石頭,拿出針筒,把一些溶掉的朱古力注射進石頭裏。這就是你的小地球了。不滿意的話,搖一下這石頭,朱古力從剛才的針筒孔流出,這就是小火山爆發了。

坐在電腦前,滑鼠放在資料回收筒之上,按下右鍵,點選刪除。讓電腦彈出視窗問,是否確認要把資料回收筒放到資料回收筒,然後傻笑。沿着海邊跑,撻撻聲地踏着沙石,別太顧着會不會有一些埋在沙石中的樹枝戳穿了腳掌。太陽太猛,都流汗了,就跳進海裏,把汗送回大海。登上維基,編輯着屬於自己的頁,改了大半日,最後存檔。彈出視窗問資料來源,我說我就是這頁正在闡述的人,維基拒絕,要求重新提供資料來源,想了想,我打上維基,暢通無阻。

站在馬路面前,等着那行人紅綠燈變成綠色。嘟嘟聲響起,綠色再現,誰知行車的紅黃綠燈也是綠色。警署火警,消防員趕緊走進警署撲火。執勤警員看自己閒着,走到消防署內那用來訓練的鐵柱跳鋼管舞。身邊的童軍看見,爲表欣賞,向着警員丟義賣的曲奇。街邊走着,看見頭上放着一個「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」的牌,看它搖搖欲墜的樣子,我推開門,走進去,跪在那長椅後方。水牌跌下發出一聲巨響,有人慘叫,恐怕是被砸中了。我低頭祈禱,對上帝說:「道路果真管理着人的生命,真主偉大。」

打開筆記本電腦,按鍵盤上提高光度的鍵,太陽從窗外升起。烈日當空,怕熱的人鼓噪。看着和提高光度鍵正在親熱(1)的降低光度鍵,尷尬地道歉一聲,按了幾下降低光度鍵,太陽落下,好一個夕陽,各人開心。大寫字母的英文書面翻譯是「上層」(2),這個詞的來源也是因爲以前印刷術是用字母木塊的,人就把這些大寫的木塊放到工具箱上層。記得以後坐雙層巴士不要坐到下層,否則按據這個邏輯,就會變成下人了。

葬禮上因爲別人的沉默太吵了,從棺材中醒過來,坐在玻璃後的冷藏房。耳朵靠在牆上,聽着隔壁的某某說我們永遠懷念。我拍牆,大聲喝罵:「媽的,這裏很冷,都給我閉嘴!」披上動物的皮,穿上那雙昨天大特賣的玻璃高跟鞋,在石板街上走,暗罵自己爲什麼不穿上襪子。一個失足跌倒在地,順着斜坡往下滾,頭破血流躺在地上。身邊的行人走過來視察,我從她秀麗的曲髮上拿出一個蘋果,大口大口地吃。走進動物園,看見各種各樣的動物,然後一天完結,到出口正準備離開,誰知閘鎖上了。閘外各種叫聲轟動,你看到閘上貼着一張白紙,靠近一看,寫着「人類」。欲哭無淚,那咩咩聲叫着的羊拿起攝影機突然說「一二三笑」。

(1) 對不起,偷竊了朋友的靈感,還望朋友見諒。

(2) 大寫字母,英文譯作uppercase。(可能是「Uppercase,中文譯作大寫字母。」)

昆德拉的輪迴

我在一天內見證了生老病死。

生的是老師的女兒。我自己一向對小孩子沒甚麼好感,就總覺得他們都很煩。甚麼都愛哭鬧一場,又不講道理。站在一個正常人的立場來看,這等人真的沒有甚麼值得可愛。同學們都愛摸這小女孩的臉。我沒有摸過,但一定是很滑。或者是看到這小女孩一臉無奈的表情,很滑稽逗人,心裡肯定又是一陣爽。

但我猜最大的原因還是每人都會偶爾回想以前的自己。越老的人,就有越多的『以前』想回味。但人到了某個年紀,就接受了不能回到過去的事實,所以就只能從別人的身上看着小時的自己。以前我在當助教的時候,就遇到了一個現在還在讀中學的學生,現在成了要好的朋友。看着這人在自己五六年前的時光中生活着,感覺就像跟五六年前的自己在促膝而談。是一種奇妙的感覺,我只能這樣說。我還需要多點時間認清這種感覺。

我在這個朋友身上找到的感覺,大概就是別人為什麼想要兒女的感覺吧。看着朋友在祝福卡上寫着三年抱兩,我只能在想:這真的是祝福嗎?但我想是吧。只是這種感覺,我沒有興趣在兒女身上找到而已。

老的是今天看着結婚的新人。以前還是同學的時候總是說着他們什麼時候會結婚,現在結婚是一回事了,心裡卻盡是不能接受的滋味。看着這群同學,心想這麼快就已經過了六年了。然後別人都結婚了。但這樣回味一段回憶是沒有意思吧。我喜歡把這類想法歸納為『偽思想』,因為他們看似深思,實則無義,好則浪費掉自己多餘的思緒,壞則阻止別的有意義的思想出現。所以不想為好。反正自己過去四年,每一刻都在過着讓自己舒服的一天,就足夠了。我能有信心說出這六年的自己每天過得愉快(這和單純的快樂不一樣),我問心無愧。這應當跟人對於死亡的看法是一樣的。

老的是以前的班主任(她知道我說她老她一定把我恨之入骨)。但她老當益壯。相比起我這嶙峋的骨頭,她遠比我健康。這是她的愉快之道。在婚禮上眾人低頭禱告的時候,我靜悄悄回頭斜眼一看,看到她還在抬起頭相信自己的信念,卻又對別人的信仰表示尊重。這很簡單,卻又是最能表達這班主任的一面。這種『智慧凜然』的人生態度,我還有很多要學習。

別人都覺得當老師能和學生打成一片,亦師亦友,是當老師最高的境界。我曾經都這樣想。但她堅持不能這樣。老師有當老師的規矩,尊卑之分不能漠視,因為這也是當老師的一部分。老師循循善誘,不單在課內。這種堅持,和她在當老師這方面的爐火純青,我又是敬佩萬分。

老的也是自己的祖母。看着她身體虛弱的樣子,臥在床上,又自然回想起幾個月前還能看到祖母活力十足的樣子。我一直以為祖父的身體很差,相反地祖母卻能說能走,沒什麼好擔心的。誰知三日之間我對祖母也只能真的刮目相看。以前母親總說祖母做的蘿蔔糕和馬蹄糕首屈一指,我就總想向祖母偷師,現在這個狀況,最樂觀也只能讓祖母留在廚房的旁邊坐在椅子上,當這個弄糕的軍師了。

上回跟祖父又說起他的人生時,我可以錄下了他的音,好讓自己有個記錄。因為這樣錄音(好像都有一個小時多),祖父一定會累透了。當今天我問祖母如何弄糕的時候,她回答的時候我又很想把她的音也錄下來,下回吧。她先說蘿蔔糕的時候,就說把蘿蔔切成絲,然後加點米粉和臘腸、糖和鹽等等。然後就蒸一個多小時,切成方塊再煎。說着來容易,真的做下來一定又是經驗之談。其中當她說到要加粉的時候,她這樣說:『然後就要加粉啦,加什麼粉呢?』我搶着說:『我怎麼知道?妳說啊。』她反而回嗆我:『我都沒有說完,你說什麼啦。』還要弄一個可愛地不屑的表情。

病的是自己。自己身體差。所以病。但病沒有什麼好說啦。

死,嗯。因為祖母在護養院居住中,所以她住的房子裡會有幾張病床。前幾天探望祖母的時候,她的房間還是鬧哄哄的,因為合共三人都是住在這裡。我雖然不認識另外兩人,但還是會看到她們慢步走着的。至少看她們的樣子,雖然是老,但是還是靈活的,活動還算自如。但今天一問之下,我先問到對壁的病人,才知道仙遊了。我在病房裡面問的,所以還只是看到個眼色,希望沒有錯吧,也當然知道不要再問了。祖母就問:『對呢?對壁的人呢?』我們都心有默契的說:『她病好回到家啦。』

人終有一死。這句話老套得也不能更老套了。但以前我總覺得父母想着他們認為是對祖父母好的事來做,沒有怎樣聽過祖父母的感受,今天卻又找到另一感觸了。

一天的戲劇,別的不能在這盡錄。但如果要在暫時已過的人生中只能選一天來活,我心中已經有一個答案了。

羔羊的青草

(二十四分三十二秒)在光影的心中,這段音樂永無止境。

光影躺了在這裡好一會了,靜靜聽着木箱外的聲音。箱子外有人彈奏着莫扎特的《落淚之日》。

從小的時候,耳邊總會突然聽到這淒美的旋律。突如其來。毫無先兆。這個病徵剛出現的時候,旋律音量不大,只是在光影睡的時候,身邊一切寧靜的時候,光影才聽到這音律的存在。光影卻對這等壯麗的音樂情有獨鍾,沒有怎樣覺得煩惱,反而為自己有一段陪伴自己入睡的音樂覺得慶幸。

這是光影的小確幸。光影知道別的人都沒有這等福分,有一首屬於自己的音樂。光影沒有跟別的人說自己這件事。因為這件事聽下去荒謬,別的人都不會相信,或者都只是聽過了,點點頭,尷尬地笑一下,然後就沒有這回事了。

光影不介意,不介意別人都說才沒有這回事。這是光影自己的音樂,理應該由光影自己一人享受。光影開始慢慢咀嚼這扣人心弦的音韻。畢竟屬於自己的,就應該多費神了解一下,說不定能找出更多美麗的一面。閉上眼睛,就好像有一隊專業的樂隊坐在音樂廳裡的台上,就只為自己一個人演奏。這等昂貴的演奏,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負擔得起的。

但光影能。光影幸運。這是上天和命運賜予光影的禮物。

光影如是般活了又幾年。幾年間光影偶爾會覺得這音樂煩厭,畢竟同一段音樂,每天都聽着,又有誰能受得了?這段音樂也繞在耳邊,越播着越見大聲。就像一個拖長了好幾年的crescendo。每天聽着,不會覺得有什麼改變。但身邊的人都漸漸聽到了光影的音樂,並勸說光影應該找醫生看看這奇怪的病。但光影習慣了。這是一個人能遇上的最可怕的事。光影並不再覺得這個是病了。這是光影難能可貴的禮物。光影要把它緊握在手中,可不能容許這禮物在自己的指甲縫中溜走。

這旋律跟光影的生命混為一體。旋律因為光影而生,光影願為旋律而死。光影為了置身其中,早就忘了沒有音樂時以前的生活。那些昏暗的日子是何等乏味、遙遠!旋律的存在,就是光影還在生的最有力見證。這曲彷彿讓光影重生。這曲像烈火般把以前那些虛度的光陰不留情地焚燒至灰燼。光影也沒有反抗。

光影覺得沒有什麼能比音樂更重要。這不是音樂的錯,是光影咎由自取。光影不斷給予音樂那駕馭自己的自由。但高塔越高,塌下的危險越大。光影沒有意識到這件事。

光影躺了在這木箱子裡好一會了,根本沒有呼救的打算。能與這能吞噬自己的音樂當一對鴛鴦,才能算得上悲壯。那是直到一個鐵鏟的聲音打亂了這完美的節奏。直到鐵鏟捅破了木箱的蓋子。突然光芒從這一條縫射進箱子了。光影睜開眼睛,失神地用力撕破這堅固的面具,未幾從箱子逃出,音樂卻停留在這殘破的箱子裡,成為絕響。

從此,人們偶爾到此,插上玫瑰,為這故事送上最崇高的敬意。

電車隨筆

最近忙着找工作,每過幾天便有機會坐電車。這陣子在讀張愛玲的關係,每次坐電車總想起她的《封鎖》。

小時候母親偶爾也會攜着我的手上電車。但我不住在香港島,所以坐的電車的機會甚少。我以前以為電車像其他交通工具,不同的電車有不同的路線,有不同的目的地。直到近來長大了,獨自坐電車去了,才發現其實電車軌只有一條,所以基本上所有電車都停同樣的站。當然,要提醒一下自己別錯登上了去跑馬地的車,因為去那裡的車會上另一條軌道。

電車就像一個穩定地向前移動的木箱子。可能若干年後電車改頭換貌變成了一個金魚缸,一個赤裸裸的玻璃箱子,那電車現在的風貌便會徹底失去了。這木箱子四周都蓋得密實,當電車的乘客一定感受到自己身處在一個細小的世界裡。但木箱上裝有數塊沾上污跡的玻璃窗,除了透風以外,更讓乘客看到窗以外的風景。不,樓景。

身處在香港裡,久而久之便會對香港腐朽的社會現象冷感,不再意識到這些曾經極之厭惡的問題。乘着這木箱子看箱外的香港,就好像聽着電車在耳邊細語:『你們這些人,看看,仔細看看,這個就是你活在其中的香港。』這是多麼諷刺,多麼可怕!

也許張愛玲所寫的城市軍事封鎖,現在已透過另一個形式在香港顯現了,只是我們還沒有察覺,不願接受,不願面對而已。

叮叮,叮叮……

九月十三日,二零一六年,銅鑼灣大快活。

拾 · 壹 · 壹陸

窗外還下着綿綿細雨,我被媽媽的吵鬧聲弄醒了。我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,媽就說:『爺爺出意外了!快起床!』爺爺的狀況一直都不見改善,加上女友的提點,心裡都有一點心裡準備了。但媽媽這樣一句,就已經把我弄醒,立即跳下了床,刷牙更衣去了。

選衣服時,看見衣服堆最頂的一件是黑色衣服,中間有一棵黃色紅色的樹,看見是黑色,就穿上了,沒有多想什麼。穿上了黑色的長褲,把昨天還放在袋裡的童軍制服和皮鞋丟在地上,拿著其他平常出門會帶的東西,就跟爸媽一起上車去了。我跟女友發了個訊息,才曉得那是七時十一分。

一出門,就發現自己遺漏了銀包,但情況危急,根本不容自己回到家裡。六七年前外祖母也因為緊急的事過了身,自己就是在隧道口堵車,來不及見她的最後一面。所以我知道分秒必爭。上到車子上,媽媽就撥號給其他親戚朋友們,就直接說:『爺爺不在了!』我愣住了,回頭看着媽,口裡只吐出一字:『吓?』就是錯愕的一個字。爸看着坐在旁邊的我,劈頭就說:『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?』我急忙閉上嘴巴,讓這個消息經過腦袋過濾,在心裡沉澱。

車子上媽媽一直各人打電話:堂哥、伯父、親戚們。撥不到的就重撥,就一直拿着電話。爸要駕車,我腦袋卻是空白一片,我們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。我們先到了荔景,就是爺爺的舊居,把住在那裡的兩個傭人請到車上來。車子停下來,已經看到她們都哭得眼睛都紅了,畢竟她們都照顧爺爺嫲嫲有一段時間了。在過海的隧道口的時候,看到隧道前上面的牌,說現在發出黃色暴雨警告了。雨就一直拍打着車前的玻璃,那雙棒子就一直抹着玻璃,一上、一下,蠻有節奏感的。呆望着它,雨還是哇啦哇啦在車外下着,肚子就一直滾着,好不舒服。

好不容易爸爸強忍情緒,鎮定地把車子駛到黃竹坑。過去這個月,我們把爺爺送到這裡的防癌會,跟嫲嫲到同一個房子裡住。我比較靈活,先下了車,第一個步進了醫療院。回頭看到爸媽在後面緊隨,我就瞎了眼的一直往前走,過了一個走廊,到左面的樓梯下了一層。姑娘看到我們,就低聲跟我們說到二一三號室。以前他們住的是二零五,就是說姑娘們已經把爺爺安置到另一個房間裡去了。這個時候爸媽先走,輪到我緊隨他們的步伐。傭人們站到一旁,好像覺得隨着我們進去不太好。但就說居住時間,照顧他們的時間,在我心中她們都算爺爺的家人了,我也沒有猶豫就揮一揮手,示意她們隨着我們走吧。

進去房間以後,右邊就有另一個小房間,那是洗手間,都是醫療院裡房間的設計,在裡面的就有一個關上了簾子的病床位子,姑娘撥開簾子,媽媽爸爸就走了進去。我這時卻猶豫了一會,因為以前看外祖母,我進去的時候,醫生們已經用那巾子改過了她的頭。那是覺得很震撼,現在也怕。但是還是走到了病床的左邊。這次沒有巾子了。

爺爺就在床上躺着,姑娘叫我握着他的手,跟他說話。之前爺爺都已經覺得呼吸有點困難,喉嚨裡又有痰,所以口就一直張開着,有時支支吾吾地說話。這刻躺在床上的他也是這樣。我看了一看,他臉色泛黃,唇上應有的紅色都跑掉了。我摸摸了他的肩膀,還有一點餘溫,心想他應該過身不久,然後摸着他的手,指甲上的粉色都不見了,都是黃黃的。臉上和手指的皺紋還在,只是臉色就是讓人覺得不對。

傭人們又先哭了,媽也哭了,就只剩我跟爸忍着沒有哭。媽媽拿椅子坐了下來,已經跟爺爺說話了。之前有一個早上媽跟我說了爺爺嫲嫲跟我爸媽的淵源,好像在我爺爺當老師的時候,媽跟爸都是他的學生,還有很多數不清的恩惠,所以也難怪媽媽難過。爸爸就站到媽媽後方拍着媽媽的肩膀安慰她,我當時還沒有什麼好說,就去安慰了一下傭人們,希望她們不要太難過。

就過了六個小時還沒有,現在打文字的我都忘了究竟誰先走。好像是我。回到了嫲嫲的房間,我跟嫲嫲聊了一會,她還是有點累,畢竟就只是七點多。我猜我跟爸媽心裡都想着怎樣跟嫲嫲開口。雖然說住在同一個房子裡,嫲嫲都好像忘記了爺爺的存在。我陪爸走到了二零五號房子出面的小角落,爸坐到梳化上,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,隱約看到爸爸也紅了眼在哽咽。我換了位子,坐到爸爸的旁邊。安慰了他一兩句。我問了他想怎樣跟嫲嫲說,他給了一個我沒有想過的答案:不說。爸爸是爺爺嫲嫲的孩子,我這個當孫的也沒有什麼可以說了吧。

這個時候肚子滾動着太厲害了,就走進了洗手間,但心裡一直就想着想陪嫲嫲探望爺爺,所以沒過多久就忍着又走出洗手間了。

待傭人們替嫲嫲洗過臉,刷牙了以後,就把她推倒二一三號房間,說是給爺爺探病。我們所有人都忍着淚水上演這場戲。嫲嫲的輪椅推到了媽媽不久前還坐着的位置,媽媽跟她說我們探望爺爺啦,把嫲嫲的手拖着爺爺的手。媽媽蹲下來,把頭靠到嫲嫲的肩膊上看着爺爺。都不知道嫲嫲真的不曉,沒有察覺我們愁眉的樣子,沒有察覺爺爺臉上的黃色,還是不說出來而已。嫲嫲沒有說什麼,媽媽說好吧,爺爺探過了,我們該走了,嫲嫲點點頭,我就把她推回房子裡。但是房子外停泊了一輛清潔車,我就把嫲嫲推回到廳子裡,看着電視,陪她坐了一回。這時電視上就說現在是紅雨警告了,陽光卻從窗子外射進來。我把爸爸請到一旁,問問他時候肯定不要告訴嫲嫲了,他也蠻肯定的。

我獨個兒回到二零五,傭人們已經在收拾爺爺的物品了,爸把牆上爺爺在醫療院活動拍的照片輕輕摘下來,貼到嫲嫲的床頭。那麼一共就有三張照片了,爺爺一張、嫲嫲一張、合照一張。我湊前一看,看着那個時候還睜開眼睛的他,就忍不住有點想哭了。

以前總在說即便家人過身了,我都沒有能力再去哭,恐怕還是錯的。

媽到二零五房間的時候,跟護士說話中,我向護士道歉,打斷了她們的話,問媽是否肯定不告訴嫲嫲了。她說爸決定吧,補上了一句說:『如果嫲嫲知道,即使這個時候清醒,知道了爺爺不在的事了,遲些嫲嫲神智不清的時候,忘記了爺爺已經去世的事的話,心裡就有一個問號,不知道爺爺去哪了,那是沒必要的麻煩吧。』我無從以對,心想也有道理,就不再說話了。姑娘過來,說我們再去看看爺爺一遍,就要送到殮房,於是我跟爸媽還有傭人們又進去了一遍。這時我算是冷靜了一點,就坐了下來,掀起被子,握着爺爺的右手,已經有點冰冷了。再輕輕摸了他的臉一下,更冰。

以前嫲嫲自己一個人住院,爺爺堅持每個星期探望她都有兩三遍,所以我都陪他坐計程車都有好幾遍。還記得爺爺在陪嫲嫲做物理治療時,跟護士們還有說有笑,還到處跟別人說我是劍橋的畢業生,十分自豪的樣子,我自己都尷尬了。還有一遍我問爺爺他爸媽還有他的祖父母的事,好讓我追溯自己家的歷史,我還錄了下來。那個時候他說話還是比較慢,但還是清晰的。錄音都有一個小時,說到他都有點累。這兩個星期爺爺說話開始模糊,所以我也沒有追問的機會了,算是安慰自己吧。還有那上面寫着業精於勤而荒於嬉的紅包,還有以前到荔景時我離開時他總是堅持站起來跟我揮手,還有我在教他怎樣用電腦跟我們網絡聊天,還有我跟他跟媽到停車場的上蓋做運動聊天,還有家裡他那塊寫着春風化雨的銀碟,還有許多、許多。這些都是一年前的到一個月前的事。

我坐了下來,想起爺爺生前的事,心生難過,就去了洗手間,抹了眼淚,整理了一下自己,又坐了下來,這樣不免都有兩三遍。然後就自己站到一旁,低頭看着他,說了心裡的一些話。說了我會好好讀書,謝謝他在我小時候照顧我,謝謝他跟我打麻將,還有去旅行等等——

打到這裡,我又哭了。

對了,如是般就一直在洗手間裡進出進出,在椅子上站着又坐着。然後我一直想着,感激的話說一遍就夠,其他的放在心中,所以疾步走出了二一三。然後真的最後道別了,我又有一點不捨,就回去跟爺爺說,謝謝他花了力氣和精神跟我說他小時候的事,假如有一天有機會我一定給別人說。這是他已經在那個銀色的包子裡了,雖然上面還蓋有被子。

再過一會,我們都走出房子了,其他所有的房子都關上了門,本來在廳子裡的其他病人都不見了。兩個護士推着蓋着金色巾子的車子進去,推着一樣的車子出來,我們隨着他們乘升降機,按了地下那層的按鈕,一名保安還特意進來開了按鈕下的小蓋子,用鑰匙扭了一下。大概地下那層平常是不能去的。我們在升降機外面的空位裡等着,等兩個護士們打理。我看見那裡有一個食物販賣機,才留意到肚子餓了。

又過一會,爸爸說:『出來了。』我們三人就走近了殮房,爺爺放到第二個櫃子的第三層裡。櫃子裡很冷,冷氣都吹到我身上來了。第一層空着,第二層放了一塊空了的鐵板。媽媽走到左邊,合十微微鞠躬了三下,我再次跟爺爺說謝謝他跟我說了他的一生。然後爸媽就跟護士們言謝,我看着一個護士把那個銀色的包的拉鍊拉上,把爺爺推回去那個狹窄的長箱子裡。

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注定的。原本爸媽趁假期想到台灣放鬆一下,但買機票不成,改成以後抽一天到數碼港的酒店住一晚,昨天還說着。昨天他們還到黃竹坑那裡探望他們。今天我們還打算一大早探望他們。前幾天才處理好遺囑的事情,那個時候爺爺還精神得不得了。前幾天才同意了如果有什麼急事就不送到醫院搶救了,反正滿身插着喉也沒什麼意思。本來今早送食物,量血壓都沒有事的,這是六時正的事。結果六時四十五分護士巡房間的時候,他已經沒有呼吸了。

肆 · 叁 · 壹柒

這天是星期一。嫲嫲是在上星期天從黃竹坑防癌會轉至養和的。上星期六媽媽在通訊群組裡面說嫲嫲情況有異常,可是嫲嫲狀況一直都有點不穩定,所以我沒有多想。但是上星期天,我學完了車,原先打算回家的,可是想起了哥哥會去黃竹坑探望,於是便提議一同前往。到黃竹坑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間。我到了黃竹坑之後,不知為什麼,我有一種感覺,覺得嫲嫲過不了這關。

那天我哭了很久。把我之後數天的眼淚都哭乾了。我甚至怕嫲嫲過不了那天,所以趁有機會,跟嫲嫲說了我想說的事:好好做人,博士畢業。到了今天,我也答應了跟女朋友要在一起,和幫忙照顧家裡事。那天我也一直感謝嫲嫲養育我的恩情,戴著氧氣罩的她除了點頭,只對我說了四個字:『唔駛多謝』。

那天要進醫院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:血壓太低。嫲嫲以前叫救護車到了律敦治,這次為了直接到養和,媽媽辦了很多手續。嫲嫲那天也是十分抗拒到醫院的,知道媽媽堅持,我們才說服了她。那天我們到的是二十一樓。晚上辦完了手續,我們回家了,第二天嫲嫲就轉至十二樓的輔助呼吸病房。那時她在吸入70%氧氣。

醫生很快就斷定是肺炎。星期一和二我們都很不樂觀的,我們心裡都估計嫲嫲過不了這關。這個判斷主要是因為X光片裡面嫲嫲的肺部的『白色』在擴散著,星期三的時候已經基本是全白色了。嫲嫲要吸入的氧氣含量也逐漸增至100%。星期三的時候,嫲嫲多次嘗試自行把氧氣罩脫下,我們阻止了她,跟她解釋脫下了她便呼吸不了。我那個時候有點不忍心,心想我們該讓她放棄治療了,我卻沒有說出來。我們在星期四試了新藥,算是最後的嘗試,儘管我們還是不抱期望。

嫲嫲在星期五星期六是有好轉的,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,因為經過多次嘗試,我們終於發現了病原。嫲嫲也打了白血球針,免疫力算提高了一點。那個時候我變得樂觀的,覺得嫲嫲至少能撐過這一關。

可是星期六的狀況很快又急轉直下了,最明顯的是嫲嫲的血小板指數,那天只有38。到了昨天早上,爸爸和伯父已經決定放棄治療,改為打嗎啡了,每小時1mg。嫲嫲昨天睡了很久,直到晚上嫲嫲有睜開眼看我們,我也跟嫲嫲說了一些和上述類似的話,可是嫲嫲只是眨眨眼,也沒有點頭了。

今天早上我收到了媽媽的短訊,說血壓已經開始跌了,我臨時請了假,到了養和,嫲嫲好像已經昏迷不醒的樣子。我看見了嫲嫲的左手,已經呈泛黃,跟爺爺過身後的顏色很相似。我覺得有點可怕,但是握著她的手,她的手很冰冷。我握著好一會,直到手開始暖和了。

嫲嫲過身的時候其實儀器沒有反應,只是有姑娘走過來說中央的觀察儀器說嫲嫲已經去世了,但是心還是輕微跳動著,直到十一時半有姑娘走進來檢查瞳孔,十二時十六分醫生證實。

嫲嫲給我的回憶其實很零碎,但不少。嫲嫲說的『白鴿標』故事,她說我的鞋跟龍舟一樣大,剝蝦殼的樣子,我抱著時說我很高,嫲嫲嗆爺爺的銳氣等等。嫲嫲沒有想說什麼,也沒有想聽什麼,但我相信嫲嫲不想我們哭,不想我們記住嫲嫲痛苦的一面。我會記住嫲嫲知道我會讀博士學位時候的雀躍反應,記住嫲嫲的『唔駛多謝』。

嫲嫲在爺爺靈堂見爺爺時說了一句:『我好快會黎見妳架啦。』現在爺爺嫲嫲回到一起,希望他們過著無痛、快樂、美滿、高尚的生活。華員邨曾經是他們很喜歡的地方,我和哥哥之後會打理這個地方的。

要數遺憾,恐怕只有一個——嫲嫲是在四月十二日生日的。可是為了撐到那個日子,怎說我們也是於心不忍。嫲嫲看過了我穿畢業袍的樣子,知道我會讀博士,知道我曾經跟隨爺爺爸爸當老師,看了我穿正統西裝的樣子。

最後的願望

坐在巔峰上的破船,一起俯瞰這個世界。

千刀萬剮

光影放肆地躺在草坪上,閉上眼睛,任由雨水打在身上。臉朝天可以讓雨水洗滌自己的臉龐和身軀,背貼地壓在草和小石上,可以感覺到背後的凹凸不平。人都總喜歡這樣幻想,未來能夠洗掉過去的污穢。

洗澡——楊絳這樣用詞——是一個耐人尋味的過程,光影想。每次回到這個千偏不律的話題,光影總想着怎樣在已經卑賤的背影上反復蹂躪,然後又在已經卑賤的蹂躪上撒鹽。這個世界都沒有錯!難道世界上別的幾十億人犯同一個錯誤都沒有人留意到嗎!光影告訴自己,每活一天,就是能替自己贖罪的一天。可是罪沒有贖成,又要背上更多的罪了。光影眼前身後的一切,從天文物體到甚至看不見的微生物,從人類每天看下的綠木到爬行的昆蟲,大概都背負着罪名,直到他們死亡,到他們不再被記得的一天。

人類不獨特,只是人類被賦予思想的權力。按這樣的邏輯,人類都應該自殺。這個世界上無數人都譴責自殺的人,可是他們才是找到生命意義的人。因爲生命只有一個意義,那就是死亡。只有死亡,生命才能放下囤積的罪名,讓罪狀埋葬自己的屍首。光影相信每個人都有把自己推向死亡的一面,只是有人窮一輩子都找不到,有人找到了但缺乏踏前一步的勇氣,有人找到了也面對了這殘酷的現實——光影羨慕這些人,光影欣賞這些人。

更極端地形容的話,生命是一個泡沫,經不起一點風風雨雨。它如蛛絲般細膩,要光影無微不至地照顧,生怕被一個迎面而來的大浪蓋過便遇溺而消逝。但是哪有人能把生命的幾十年都貢獻在這繁瑣、乏味、窒息的責任上?也許蛛絲除了細膩也是堅韌,但還是經不起被石頭輕輕割一下;石頭再硬,還是敵不過風雨的磨蝕,最後還是一切皆空,回到最初的無影無蹤。

想到這裏,光影忍不住流淚了。光影想起了見崎——他是讓她還努力活着的原因。但她恨不得沒有遇上過他,也沒有聽過他的故事,這樣光影就能驕傲地死去,因爲旁邊的人都不配光影爲他們活着。

能在人身上留下烙印的,開心的事情最低賤,哀愁的事情高一等,由喜轉悲的事情爲首,加一點戲劇就如錦上添花。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——這是范仲淹的境界:要達到難,但更難的是到達了後,該如何和世界接軌。也許這是光影的自我中心。這樣說着,萬惡之首,大概也是私心,因爲擺脫了一切,換來一個超然的境界,說到底也是被私心推動。噢,到這裏,光影又都背負一道罪名了。!「微斯人,吾誰與歸?」光影還是愛上了見崎,這是不幸的命運,但光影厭惡見崎,厭惡自己,厭惡愛情,只愛吞噬一切的死亡。

光影和夢魘有一段糾纏不清的過去。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悅乎?光影還是卑微地躺在草坪上,一動不動,還是在幻想未來能夠洗滌過去的污穢。